深村暖光(张翠兰李秀秀)新热门小说_免费完结小说深村暖光(张翠兰李秀秀)

一九七五年秋，北方农村的清晨总是被鸡鸣声唤醒。天刚蒙蒙亮，张翠兰就已经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喂了那两只宝贝母鸡，又把水缸挑了个半满。她今年五十整，头发却已白了大半，背微微佝偻，走起路来步子又急又重，踩得院子里的黄土扑簌簌地响。

她停在灶房门口，看着儿媳妇李秀秀正背对着她，小心翼翼地从面袋里舀出一勺精细的白面，混进粗糙的高粱面里。

“作孽哟！”张翠兰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跨进灶房，声音又尖又利，“你这是要做贡品祭神呐？”

李秀秀背影一僵，缓缓转过身来。她二十二岁，面容清秀，即使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衫也掩不住那股与这个小山村格格不入的书卷气。她手里还端着那碗白面，声音轻柔却坚定：“妈，您这几天咳嗽，我想做碗疙瘩汤，用细粮好消化。”

“我好得很！”张翠兰一把夺过面碗，手劲儿大得让些许面粉洒了出来，在晨光中扬起一片白雾，“这粮食是力气换的，不是心思！咱家什么光景，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李秀秀抿了抿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就这一回……”

“一回？上个月你说我生日，偷摸着用布票换了红糖；前个儿你说天凉，把我那床旧棉被重新弹了絮。”张翠兰把面碗重重地放在灶台上，声音越来越高，“你是嫌我这个老婆子不会当家？还是觉得我们刘家亏待了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秀秀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那你是什么意思？”张翠兰逼近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儿媳的脸上，“国柱走了才半年，你就开始大手大脚，让村里人怎么看？说我张翠兰老糊涂了，由着儿媳妇败家？”

听到丈夫的名字，李秀秀猛地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妈，我从来没有……”

“行了！”张翠兰打断她，转身从角落的麻袋里舀出满满一大碗高粱面，“就按平常的做法，多加水，少放面。咱庄稼人，没那么金贵。”

灶房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李秀秀默默和面的声响。阳光从木格窗棂斜射进来，照见空气中飞舞的面粉颗粒，像极了一场无声的雪。

张翠兰站在门口，看着儿媳纤细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心里一阵酸涩。她何尝不知道秀秀是好意？可她更清楚，这袋白面是秀秀城里娘家捎来的，统共就那么五斤，吃一顿少一顿。这么好的东西，该留给年轻人补身子，她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吃什么细粮？

“今儿个队里分柴火，”张翠兰硬着声音说，“我吃了饭就去后山，你在家把衣裳补了。”

李秀秀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妈，后山那么陡，您腿脚不好，还是我去吧。”

“你去？”张翠兰冷笑一声，“上次你去砍柴，差点从坡上滚下来，要不是王二狗看见，你命都没了！我可再经不起这种惊吓。”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李秀秀的心里。她想起三个月前，自己确实笨手笨脚地差点摔下山坡，被路过的村民救下。婆婆当时吓得脸色发白，却一句话也没安慰她，只是狠狠地夺过她手中的柴刀，自己上了山。

“我会小心的。”李秀秀轻声说。

“小心？你们城里来的姑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会读几个字，还会什么？”张翠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看见儿媳的肩膀微微颤抖，却还是硬着心肠继续说，“国柱要不是为了救你，也不会……”

她突然刹住了话头，灶房里只剩下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的声音。

李秀秀背对着婆婆，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面团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点。一年前，她作为知青下乡，在河边洗衣时不慎落水，是刘国柱跳进河里救了她。那个憨厚的农村青年，后来成了她的丈夫。可谁能想到，半年后，国柱在田里干活时被毒蛇咬伤，救治不及，就这么撒手人寰。

婆婆一直认为，如果国柱没有救她，就不会认识她，不会娶她，也就不会在她落水的那段河里再次冒险——村里老人说，那河段有水鬼找替身，救人的往往会被缠上。

“妈，”李秀秀擦干眼泪，转过身来，声音出奇地平静，“面快和好了，您坐着歇会儿吧。”

张翠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到灶前的小凳子上，往灶膛里添柴。

“我今早挑水时，遇见邮递员小王了。”张翠兰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状似无意地说，“他说有你的信，从城里来的。”

李秀秀正在揉面的手顿了顿：“是吗？可能是我爸又寄东西来了。”

“东西？”张翠兰抬起头，目光锐利，“你上月不是刚收到你爸的信？怎么又来信了？”

“我不知道。”李秀秀轻声回答，继续揉面。

灶房再次陷入沉默。疙瘩汤的香味开始弥漫，张翠兰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尴尬地别过脸，站起身：“我去看看鸡窝有没有蛋。”

“妈，”李秀秀叫住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碗里明显白面居多，“您先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张翠兰看着那碗汤，喉咙动了动，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却转手拿过一个空碗，拨了一大半回去：“我吃不了这么多，你多吃点，今天还要上工。”

婆媳二人终于坐在了小木桌旁，默默地吃着早饭。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透过敞开的门，照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

“秀秀，”张翠兰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爸在信里……是不是又劝你回城？”

李秀秀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没有回答。

“我知道，知青现在可以回城了。”张翠兰盯着碗里所剩无几的汤水，不看清媳的脸，“你才二十二，总不能一辈子守在这个穷山沟里。”

“妈，这里是我的家。”李秀秀坚定地说。

“家？”张翠兰苦笑一声，“国柱不在了，这里算什么家？我一个老婆子，用不着你可怜。”

“我不是可怜您，我是心甘情愿照顾您。”李秀秀放下筷子，目光灼灼，“国柱救了我的命，我答应过他，会好好照顾您。”

“你！”张翠兰猛地抬头，眼中满是复杂情绪，“你真是头倔驴！”

李秀秀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晨光中格外明亮：“国柱也常这么说我。”

提到儿子的名字，张翠兰的眼神柔软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严厉。她站起身，碗底在木桌上磕出清脆的响声。

“我去后山了，你记得把信取回来。”她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背对着儿媳说，“要是你爸在信里说了什么要紧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不用问我。”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衣角。

李秀秀望着婆婆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婆婆那些伤人的话背后，藏着怎样的心思？这个失去了一切的女人，用坚硬的外壳保护着自己，也保护着她。

灶台上的那封信，她其实早就知道内容——父亲在信中说，已经为她争取到了一个回城工作的名额，催她尽快办理手续。

李秀秀慢慢喝完碗里已经凉了的疙瘩汤，起身开始收拾碗筷。阳光完全照进了灶房，把她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