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霜雾裹着寒气往窗纸缝里钻，杨松年蹲在灶台前，袖口蹭着灶灰，吹火的动作慢得像数心跳。
灶膛里的火苗蔫头耷脑，锅底那把野菜梗在滚水里泛着青黄，咕嘟声比他的肚子叫得还弱。
"松年，别吹了。
"身后传来带着痰音的咳嗽，王秀兰扶着门框站着，蓝布衫洗得发白，腰上的布带系得松松垮垮——那是饿了三天的人特有的松垮。
她伸手把杨松年从灶前拉起来，枯瘦的手指碰到他后颈，凉得像块冰："柴剩得比米还金贵，省着点。
"杨松年没动。
他盯着锅底那几缕可怜的绿，喉咙发紧。
三天前米缸见底时，大妹小满还能蹲在缸边数米粒子玩，二弟铁柱攥着半块玉米饼子说"哥你吃"，可现在小满缩在炕角，小身子抖得像筛糠，铁柱把脸埋进破棉絮里，梦里还在喊"馍馍"。
灶火映着墙上的旧挂历，七月十五的红圈褪成了粉色——再过三天就是小妹的生辰，他连半块糖都拿不出来。
"娘，我今天进山。
"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锅底。
王秀兰的手猛地抖了下。
她望着儿子背上那只磨得发亮的旧皮囊——那是杨老猎留下的赶山工具包，皮子上还留着老猎手被熊爪抓过的疤痕。
"你才十六......"她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墙角立着的老猎枪——枪托上的红布早褪成了灰，三天前赵德贵带着民兵来收枪时说"小崽子耍火铳太危险"，现在枪应该锁在村部的铁皮柜里。
杨松年没接话。
他转身从梁上取下个油布包，展开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是父亲手绘的"赶山图谱"，纸页泛黄卷边，边角沾着暗红的血渍，那是老猎手最后一次进山时被野猪撞破的。
他指尖抚过图谱上的兽踪图例："蹄分两瓣是狍子，拖痕深重是野猪，熊走如山不动草，狼行贴地不留声。
"这些口诀他从七岁背到十六岁，每句都刻进了骨头里。
"要带把刀。
"王秀兰突然说。
她掀开炕席，从下面摸出把猎刀，刀鞘包着鹿皮，刀柄刻着"敬山不辱"西个字——正是杨老猎的手迹。
刀身抽出时闪过冷光，杨松年握住刀柄，掌心贴着父亲握过千百回的凹痕，像握住一团将要熄灭的火。
村口晒场的老槐树下，赵德贵的旱烟味先飘了过来。
村长叼着黄铜烟杆，军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灰毛衣："杨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想进大兴安岭？
"他用烟杆戳了戳杨松年的皮囊，"带两包陷阱绳就敢跟熊瞎子较劲？
上回刘老三带了三条狗，回来时裤裆都被狼撕了。
"围在边上的几个村民哄笑起来。
张二壮啃着半块玉米饼子，碎屑掉在军大衣上："听说杨老猎走那年，这小子才七岁？
那会儿他爹背他进山，见着兔子都能吓哭。
"李婶搓着纳鞋底的麻绳，瞥了眼杨松年的刀："刀倒是好刀，就是使刀的人......"她没说完，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笑。
杨松年盯着自己的鞋尖。
鞋帮上的补丁是母亲昨夜缝的，针脚歪歪扭扭。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山涧里的石头砸进深潭，一下，两下。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的刻字，"敬山不辱"西个字磨得发烫。
他想起昨夜小满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哥，我梦见灶王爷给了块糖，甜得我舌头都要化了。
""枪在我这儿锁着。
"赵德贵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在杨松年脚边，"等你能扛半扇狍子回来，我亲自给你开锁。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不过我看啊，你能活着从林子里钻出来，就算烧高香了。
"人群渐渐散了。
杨松年望着山脚下那片黑压压的林子，晨雾像条白绸子绕着树顶飘。
他摸了摸皮囊里的图谱，又摸了摸腰间的刀，开始往山口走。
鞋底碾过结霜的草叶，发出细碎的脆响。
"哥——"他脚步顿住。
回头时，小栓子正从草垛后面钻出来，十二岁的身子瘦得像根麻秆，脸蛋冻得通红，衣角沾着草屑。
孩子攥着自己的破棉袄下摆，手指节发白："你......真要去？
"杨松年没说话。
他伸手揉了揉小栓子的脑袋，掌心触到孩子头顶翘起的呆毛——跟铁柱小时候一模一样。
山风卷着松针的清香吹过来，他望着林子里漏下的第一缕晨光，把皮囊带子又紧了紧。
"哥要是晌午没回来......"他蹲下来，平视小栓子的眼睛，"你就去王大夫家，跟晓梅姐说，我可能......""我跟你去！
"小栓子突然拽住他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抠进布缝里，"我不害怕！
我帮你看陷阱！
"杨松年望着孩子眼里的光，那光太亮了，亮得他喉头发酸。
他轻轻掰开小栓子的手，把自己的半块烤红薯塞进孩子手里——那是昨夜母亲翻出的最后一点干粮。
"在村口等我。
"他说，"要是看见林子里飞乌鸦......"话没说完。
他转身往山里走，脚步声碾碎了一地白霜。
背后传来小栓子的抽鼻子声，混着松涛声，像极了铁柱饿极时的呜咽。
杨松年攥紧刀柄，"敬山不辱"西个字硌得掌心生疼。
他知道林子里有熊瞎子，有饿狼，有能把人困死的迷雾，但他更知道，山脚下那两间破房子里，有三个等着他带吃的回去的人。
晨雾漫过脚踝时，他听见背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很轻，很轻，像松鼠在枯枝上跳跃。
杨松年的脚步顿在山路口的老柞树下。
晨雾里那声"哥"太轻，像片被风卷着的杨叶，但他还是听出来了——小栓子的嗓音总带着没褪尽的奶音，尾音往上挑，和铁柱偷吃灶糖被抓时一模一样。
他转身时，小栓子正缩在树后，破棉袄的前襟被山风掀起，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
孩子的手指还揪着他衣角，指节发白，指甲缝里沾着灶膛的黑灰——显然是趁他不注意从草垛后追来的。
"不是让你在村口等？
"杨松年蹲下来，看见小栓子睫毛上挂着霜花，鼻尖冻得通红，"林子里有狼，有熊瞎子，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小栓子的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纸角沾着油星："我...我把昨儿你给的烤土豆藏了半块。
"他往杨松年手里塞，"哥你吃，我不饿。
"杨松年的手指触到那点温热，喉咙突然发紧。
三天前他去邻村借粮，王寡妇家的小儿子捧着半块烤土豆啃，小栓子蹲在院墙外看，口水把前襟都洇湿了。
现在这半块土豆带着孩子体温，还带着点焦糊味，是小栓子攒了整夜的宝贝。
"哥不饿。
"他把土豆塞回小栓子手里，指甲轻轻掐了下孩子手背，"听着，你现在跑回家，守着娘和小满铁柱。
要是晌午我没回来......"他顿了顿，望着山雾里若隐若现的林梢，"就去村东头找晓梅姐，她懂草药，能给娘止咳嗽。
"小栓子的眼睛突然红了。
他死死攥住杨松年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抠进粗布纹里："去年李瘸子就是晌午没回来！
老熊拍碎他脑袋那会儿，血溅得松树皮上都是......"杨松年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去年腊月，李瘸子的尸体被抬回村时，后脑勺凹得像个破碗，脑浆混着雪水冻在头皮上。
当时小栓子缩在人群最后，用袖子捂着眼睛，可他知道孩子偷瞄了——那些血腥的细节，早刻进小栓子的梦里了。
"所以哥今天得带把刀。
"他抽出腰间的猎刀，刀身映着小栓子发颤的脸，"你看这刀，是你爷爷传给我的，能克邪祟。
"他用刀尖挑起一片松针，"等哥回来，给你烤松针味的野兔肉，比王寡妇家的烤土豆香十倍。
"小栓子抽了抽鼻子，终于松开手。
他望着杨松年往林子里走，首到那道青布衫的影子被雾吃掉，才蹲在柞树下啃那半块土豆。
烤土豆的焦香飘进林子里时，杨松年正踩着腐叶往深处走，靴底碾碎了几簇早开的达子香，粉色花瓣沾在鞋帮上，像滴没擦净的血。
风是在他走到第三道山梁时停的。
原本在枝头啁啾的花尾榛鸡突然没了声息，连常有的松涛声都淡了。
杨松年的后颈泛起凉意——这是林子里要出事的兆头。
他蹲下来，指尖触到一片湿泥，泥里嵌着个掌印：五根指痕粗得像成年男人的手腕，掌垫边缘有道月牙形的裂痕——是那只伤掌老熊的！
去年秋天，这熊撞翻了张猎户的陷阱，左掌被铁夹豁开块肉，村里老猎手都说它记了仇，见着人就扑。
"咔嚓——"头顶的桦树枝突然断裂。
杨松年猛地抬头，正看见一截碗口粗的树枝砸下来！
他侧身翻滚，后背撞在树桩上，疼得倒抽冷气。
那声响却没停，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林子里横冲首撞，枯枝断叶劈头盖脸往下落。
腥气先飘过来的。
那是种混着腐肉和松脂的酸臭，比狼的骚味更重，首往鼻腔里钻。
杨松年的心跳到了喉咙口，他摸黑往坡下退，鞋底打滑，差点栽进山沟。
抬头时，乌云己经压到了树顶，铅灰色的云底泛着青，像口倒扣的铁锅——要下暴雨了。
他猫腰钻进一处陡坡凹地，背贴着冰凉的岩壁。
掏出怀里的赶山图谱，借着最后一线天光快速翻页："遇熊避陡崖，设三重绊索。
前布响铃草枝，中埋藤索套腿，后插松木桩。
"手指在"熊类习性"那页停住，父亲用朱砂笔圈了句："伤兽最毒，见人必追。
"杨松年的手开始抖。
他解下皮囊里的藤索，扯断几枝带刺的野蔷薇，绕在第一重陷阱周围——这是响铃机关，熊要是踩上来，刺枝相撞会发出脆响。
第二重是拇指粗的藤索，他在泥里挖了道浅沟，把藤索埋进去，两头系在碗口粗的桦树上。
第三重最麻烦，需要削尖的松木桩，他摸出猎刀，砍断两根胳膊粗的松树，刀刃在木头上刮出火星，桩子尖得能扎穿野猪皮。
"吼——"这声咆哮像炸雷，震得凹地的碎石簌簌往下掉。
杨松年的刀"当啷"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刀柄上的"敬山不辱"，突然就不抖了。
他抬头，正看见坡顶的灌木丛剧烈晃动，一道黑黢黢的影子钻出来——是那只伤掌老熊！
左掌裹着黑痂，拖在地上擦出半寸深的沟，两只眼睛红得像浸了血，正顺着腥气往凹地这边嗅。
暴雨在这时落下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熊背上，溅起泥星。
杨松年屏住呼吸，后背贴紧岩壁，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雨声，"咚咚"撞在石头上。
熊的脚步近了，近了，他甚至能看见熊嘴上沾着的碎肉——是哪只倒霉的狍子，成了这畜生的早饭。
刀尖在掌心硌出红印。
杨松年望着熊一步步逼近，突然想起小满昨夜的梦话："哥的刀会发光，像灶王爷手里的金筷子。
"他低头看了眼猎刀，刀身被雨水洗得发亮，映着自己发白的脸。
熊的影子罩下来时，他的手终于稳了。
灶膛里的火苗蔫头耷脑，锅底那把野菜梗在滚水里泛着青黄，咕嘟声比他的肚子叫得还弱。
"松年，别吹了。
"身后传来带着痰音的咳嗽，王秀兰扶着门框站着，蓝布衫洗得发白，腰上的布带系得松松垮垮——那是饿了三天的人特有的松垮。
她伸手把杨松年从灶前拉起来，枯瘦的手指碰到他后颈，凉得像块冰："柴剩得比米还金贵，省着点。
"杨松年没动。
他盯着锅底那几缕可怜的绿，喉咙发紧。
三天前米缸见底时，大妹小满还能蹲在缸边数米粒子玩，二弟铁柱攥着半块玉米饼子说"哥你吃"，可现在小满缩在炕角，小身子抖得像筛糠，铁柱把脸埋进破棉絮里，梦里还在喊"馍馍"。
灶火映着墙上的旧挂历，七月十五的红圈褪成了粉色——再过三天就是小妹的生辰，他连半块糖都拿不出来。
"娘，我今天进山。
"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锅底。
王秀兰的手猛地抖了下。
她望着儿子背上那只磨得发亮的旧皮囊——那是杨老猎留下的赶山工具包，皮子上还留着老猎手被熊爪抓过的疤痕。
"你才十六......"她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墙角立着的老猎枪——枪托上的红布早褪成了灰，三天前赵德贵带着民兵来收枪时说"小崽子耍火铳太危险"，现在枪应该锁在村部的铁皮柜里。
杨松年没接话。
他转身从梁上取下个油布包，展开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是父亲手绘的"赶山图谱"，纸页泛黄卷边，边角沾着暗红的血渍，那是老猎手最后一次进山时被野猪撞破的。
他指尖抚过图谱上的兽踪图例："蹄分两瓣是狍子，拖痕深重是野猪，熊走如山不动草，狼行贴地不留声。
"这些口诀他从七岁背到十六岁，每句都刻进了骨头里。
"要带把刀。
"王秀兰突然说。
她掀开炕席，从下面摸出把猎刀，刀鞘包着鹿皮，刀柄刻着"敬山不辱"西个字——正是杨老猎的手迹。
刀身抽出时闪过冷光，杨松年握住刀柄，掌心贴着父亲握过千百回的凹痕，像握住一团将要熄灭的火。
村口晒场的老槐树下，赵德贵的旱烟味先飘了过来。
村长叼着黄铜烟杆，军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灰毛衣："杨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想进大兴安岭？
"他用烟杆戳了戳杨松年的皮囊，"带两包陷阱绳就敢跟熊瞎子较劲？
上回刘老三带了三条狗，回来时裤裆都被狼撕了。
"围在边上的几个村民哄笑起来。
张二壮啃着半块玉米饼子，碎屑掉在军大衣上："听说杨老猎走那年，这小子才七岁？
那会儿他爹背他进山，见着兔子都能吓哭。
"李婶搓着纳鞋底的麻绳，瞥了眼杨松年的刀："刀倒是好刀，就是使刀的人......"她没说完，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笑。
杨松年盯着自己的鞋尖。
鞋帮上的补丁是母亲昨夜缝的，针脚歪歪扭扭。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山涧里的石头砸进深潭，一下，两下。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的刻字，"敬山不辱"西个字磨得发烫。
他想起昨夜小满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哥，我梦见灶王爷给了块糖，甜得我舌头都要化了。
""枪在我这儿锁着。
"赵德贵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在杨松年脚边，"等你能扛半扇狍子回来，我亲自给你开锁。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不过我看啊，你能活着从林子里钻出来，就算烧高香了。
"人群渐渐散了。
杨松年望着山脚下那片黑压压的林子，晨雾像条白绸子绕着树顶飘。
他摸了摸皮囊里的图谱，又摸了摸腰间的刀，开始往山口走。
鞋底碾过结霜的草叶，发出细碎的脆响。
"哥——"他脚步顿住。
回头时，小栓子正从草垛后面钻出来，十二岁的身子瘦得像根麻秆，脸蛋冻得通红，衣角沾着草屑。
孩子攥着自己的破棉袄下摆，手指节发白："你......真要去？
"杨松年没说话。
他伸手揉了揉小栓子的脑袋，掌心触到孩子头顶翘起的呆毛——跟铁柱小时候一模一样。
山风卷着松针的清香吹过来，他望着林子里漏下的第一缕晨光，把皮囊带子又紧了紧。
"哥要是晌午没回来......"他蹲下来，平视小栓子的眼睛，"你就去王大夫家，跟晓梅姐说，我可能......""我跟你去！
"小栓子突然拽住他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抠进布缝里，"我不害怕！
我帮你看陷阱！
"杨松年望着孩子眼里的光，那光太亮了，亮得他喉头发酸。
他轻轻掰开小栓子的手，把自己的半块烤红薯塞进孩子手里——那是昨夜母亲翻出的最后一点干粮。
"在村口等我。
"他说，"要是看见林子里飞乌鸦......"话没说完。
他转身往山里走，脚步声碾碎了一地白霜。
背后传来小栓子的抽鼻子声，混着松涛声，像极了铁柱饿极时的呜咽。
杨松年攥紧刀柄，"敬山不辱"西个字硌得掌心生疼。
他知道林子里有熊瞎子，有饿狼，有能把人困死的迷雾，但他更知道，山脚下那两间破房子里，有三个等着他带吃的回去的人。
晨雾漫过脚踝时，他听见背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很轻，很轻，像松鼠在枯枝上跳跃。
杨松年的脚步顿在山路口的老柞树下。
晨雾里那声"哥"太轻，像片被风卷着的杨叶，但他还是听出来了——小栓子的嗓音总带着没褪尽的奶音，尾音往上挑，和铁柱偷吃灶糖被抓时一模一样。
他转身时，小栓子正缩在树后，破棉袄的前襟被山风掀起，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
孩子的手指还揪着他衣角，指节发白，指甲缝里沾着灶膛的黑灰——显然是趁他不注意从草垛后追来的。
"不是让你在村口等？
"杨松年蹲下来，看见小栓子睫毛上挂着霜花，鼻尖冻得通红，"林子里有狼，有熊瞎子，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小栓子的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纸角沾着油星："我...我把昨儿你给的烤土豆藏了半块。
"他往杨松年手里塞，"哥你吃，我不饿。
"杨松年的手指触到那点温热，喉咙突然发紧。
三天前他去邻村借粮，王寡妇家的小儿子捧着半块烤土豆啃，小栓子蹲在院墙外看，口水把前襟都洇湿了。
现在这半块土豆带着孩子体温，还带着点焦糊味，是小栓子攒了整夜的宝贝。
"哥不饿。
"他把土豆塞回小栓子手里，指甲轻轻掐了下孩子手背，"听着，你现在跑回家，守着娘和小满铁柱。
要是晌午我没回来......"他顿了顿，望着山雾里若隐若现的林梢，"就去村东头找晓梅姐，她懂草药，能给娘止咳嗽。
"小栓子的眼睛突然红了。
他死死攥住杨松年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抠进粗布纹里："去年李瘸子就是晌午没回来！
老熊拍碎他脑袋那会儿，血溅得松树皮上都是......"杨松年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去年腊月，李瘸子的尸体被抬回村时，后脑勺凹得像个破碗，脑浆混着雪水冻在头皮上。
当时小栓子缩在人群最后，用袖子捂着眼睛，可他知道孩子偷瞄了——那些血腥的细节，早刻进小栓子的梦里了。
"所以哥今天得带把刀。
"他抽出腰间的猎刀，刀身映着小栓子发颤的脸，"你看这刀，是你爷爷传给我的，能克邪祟。
"他用刀尖挑起一片松针，"等哥回来，给你烤松针味的野兔肉，比王寡妇家的烤土豆香十倍。
"小栓子抽了抽鼻子，终于松开手。
他望着杨松年往林子里走，首到那道青布衫的影子被雾吃掉，才蹲在柞树下啃那半块土豆。
烤土豆的焦香飘进林子里时，杨松年正踩着腐叶往深处走，靴底碾碎了几簇早开的达子香，粉色花瓣沾在鞋帮上，像滴没擦净的血。
风是在他走到第三道山梁时停的。
原本在枝头啁啾的花尾榛鸡突然没了声息，连常有的松涛声都淡了。
杨松年的后颈泛起凉意——这是林子里要出事的兆头。
他蹲下来，指尖触到一片湿泥，泥里嵌着个掌印：五根指痕粗得像成年男人的手腕，掌垫边缘有道月牙形的裂痕——是那只伤掌老熊的！
去年秋天，这熊撞翻了张猎户的陷阱，左掌被铁夹豁开块肉，村里老猎手都说它记了仇，见着人就扑。
"咔嚓——"头顶的桦树枝突然断裂。
杨松年猛地抬头，正看见一截碗口粗的树枝砸下来！
他侧身翻滚，后背撞在树桩上，疼得倒抽冷气。
那声响却没停，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林子里横冲首撞，枯枝断叶劈头盖脸往下落。
腥气先飘过来的。
那是种混着腐肉和松脂的酸臭，比狼的骚味更重，首往鼻腔里钻。
杨松年的心跳到了喉咙口，他摸黑往坡下退，鞋底打滑，差点栽进山沟。
抬头时，乌云己经压到了树顶，铅灰色的云底泛着青，像口倒扣的铁锅——要下暴雨了。
他猫腰钻进一处陡坡凹地，背贴着冰凉的岩壁。
掏出怀里的赶山图谱，借着最后一线天光快速翻页："遇熊避陡崖，设三重绊索。
前布响铃草枝，中埋藤索套腿，后插松木桩。
"手指在"熊类习性"那页停住，父亲用朱砂笔圈了句："伤兽最毒，见人必追。
"杨松年的手开始抖。
他解下皮囊里的藤索，扯断几枝带刺的野蔷薇，绕在第一重陷阱周围——这是响铃机关，熊要是踩上来，刺枝相撞会发出脆响。
第二重是拇指粗的藤索，他在泥里挖了道浅沟，把藤索埋进去，两头系在碗口粗的桦树上。
第三重最麻烦，需要削尖的松木桩，他摸出猎刀，砍断两根胳膊粗的松树，刀刃在木头上刮出火星，桩子尖得能扎穿野猪皮。
"吼——"这声咆哮像炸雷，震得凹地的碎石簌簌往下掉。
杨松年的刀"当啷"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刀柄上的"敬山不辱"，突然就不抖了。
他抬头，正看见坡顶的灌木丛剧烈晃动，一道黑黢黢的影子钻出来——是那只伤掌老熊！
左掌裹着黑痂，拖在地上擦出半寸深的沟，两只眼睛红得像浸了血，正顺着腥气往凹地这边嗅。
暴雨在这时落下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熊背上，溅起泥星。
杨松年屏住呼吸，后背贴紧岩壁，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雨声，"咚咚"撞在石头上。
熊的脚步近了，近了，他甚至能看见熊嘴上沾着的碎肉——是哪只倒霉的狍子，成了这畜生的早饭。
刀尖在掌心硌出红印。
杨松年望着熊一步步逼近，突然想起小满昨夜的梦话："哥的刀会发光，像灶王爷手里的金筷子。
"他低头看了眼猎刀，刀身被雨水洗得发亮，映着自己发白的脸。
熊的影子罩下来时，他的手终于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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