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冬天的寒意透过窗户缝隙渗进来。陈静已经准时醒来，不需要闹钟，
二十八年的教师生涯让她的生物钟精确得如同瑞士手表。她轻手轻脚地起身，
像做贼一样小心。身边的赵建国还在酣睡，发出均匀的鼾声。卧室的窗帘拉着，
昏暗的光线下，赵建国的睡颜显得格外放松，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全然不见白日的刻薄与暴躁。陈静在床边静坐片刻，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才摸索着穿上拖鞋。
这件珊瑚绒睡衣还是三年前明轩用第一份实习工资给她买的，现在已经洗得发白。厨房里，
她熟练地开始准备早餐。小米要提前浸泡半小时，这样熬出来的粥才香糯；包子要冷水上锅，
水开后蒸十二分钟，多一分太软，少一分不熟；小菜要切得均匀，黄瓜丝要细，
胡萝卜丁要匀称，花生米要炸得恰到好处。这些都是赵建国挑剔出来的规矩——结婚头几年，
她做的饭总是不合他口味。粥太稠被说成"饭不像饭"，
太稀又被说成"水不像水"；包子露馅要被骂，皮太厚也要被说；小菜咸了淡了都是错。
后来她默默记下他的所有要求，终于做出了他挑不出毛病的早餐，
代价是她再也不敢随心所欲地做饭。六点半，粥刚好熬到火候，米油都熬出来了，香气四溢。
她关掉火，转身去叫儿子明轩起床。二十四岁的大小伙子了，还像个孩子一样赖床。"明轩，
起床了，再不起来上班要迟到了。"被子里传来含糊的应答声。陈静摇摇头，
把他乱扔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分类放进洗衣篮。那件白衬衫领口有点脏，
得先手洗再机洗；牛仔裤可以和其他深色衣服一起洗；袜子要单独消毒。七点整，
赵建国打着哈欠走出卧室，第一件事就是摸茶杯。茶是陈静五分钟前刚泡好的龙井，
温度应该刚好。"今天的茶怎么有点淡？"他抿了一口，眉头立刻皱起，
额头上深刻的皱纹挤成一个"川"字。"和昨天一样的茶叶，一样的量。"陈静轻声解释，
手里还在煎鸡蛋。鸡蛋要单面煎，蛋黄必须是溏心的，这也是赵建国的要求。
"我说淡了就是淡了！"赵建国把茶杯重重一放，茶水溅了出来，
在木质桌面上晕开深色的水渍，"连个茶都泡不好，你还能干什么？
"陈静默默拿起抹布擦桌子，没有说话。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要上演。
年轻时她还会争辩几句，换来的是更激烈的争吵。现在她学会了沉默，像一堵软墙，
任他发泄。明轩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出来，看都不看父母一眼，径直坐到餐桌前刷手机："妈，
我那条灰色西裤呢？今天开会要穿。""洗好熨好放在你衣柜第二格了。"陈静把煎蛋装盘，
金黄的蛋液在白色瓷盘里微微晃动，完美得如同餐厅广告。"哦。"明轩头也不抬，
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妈，我看中了一套房，首付要八十万。你这些年存的工资够吧？
"陈静盛粥的手顿了顿，滚烫的粥差点溅到手上："明轩，
妈妈的钱……""你的钱不就是给我用的吗？"明轩理所当然地说，终于抬起头，
年轻的脸庞上写满理直气壮，"难不成你还想留着养老？以后我挣钱了养你就是了。
"赵建国在一旁点头，嘴里还嚼着煎蛋："儿子说得对，咱们的钱早晚都是他的。
早点买房也好，早点娶媳妇，我还等着抱孙子呢。"陈静看着这对父子，突然觉得胸口发闷，
像是有人用湿毛巾捂住了她的口鼻。她转身回到厨房，假装收拾灶台，深深吸了几口气。
油烟机的缝隙里积了油垢，该清理了；调料瓶的标签有些褪色，
该换新的了；冰箱里的存货不多了，该采购了……她的生活就是由这些细碎的"该"组成的。
上午没课，她坐在办公室批改作文。题目是《我的母亲》，学生们笔下的母亲，或是温柔，
或是严厉，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和爱好。"张老师的母亲会跳广场舞，
还在区里拿过奖；李明的妈妈是烘焙高手，
每次家长会都带自己做的饼干；就连最内向的王晓晓，都写她妈妈养了一阳台的多肉，
每天拍照记录生长情况……"陈静放下红笔，有些恍惚。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那个同样在农村操劳了一辈子的女人。母亲去世前，拉着她的手说："静静，
妈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活得太委屈。年轻时想学裁缝，你奶奶不让；后来想开个小卖部，
你爸不同意。你别学妈，要活出自己的样子。"可她终究还是走了母亲的老路。"陈老师，
发什么呆呢？"同事张玲端着茶杯走过来，"下周的教研活动，你要发言吗？"陈静回过神，
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我就不用了，让年轻老师多锻炼吧。""你啊，就是太低调。
"张玲叹气，在她对面的工位坐下，"当年咱们师范的同学里，就数你文笔最好。
要不是……"要不是什么，张玲没说完，但陈静明白。要不是她一毕业就结婚生子，
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家庭上，现在至少也该是个特级教师了。当年和她一起分到学校的张玲，
去年已经评上了正高级教师。手机震动，是赵建国的短信："晚上几个老同事聚会，
给我转两千块钱。"连个"请"字都没有，更别说商量了。陈静苦笑着打开手机银行转账，
备注"生活费"。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她的工资是"家里的钱"，
赵建国下岗前存的那些是"他的钱"。三年前赵建国从国企下岗后，就再也没出去工作过，
每天不是在家看电视，就是出去和老同事喝酒，美其名曰"维护人脉"。下班回家的路上，
陈静在菜市场挑了一条活鱼。赵建国爱吃清蒸鱼，说要配她特调的豉油汁。
卖鱼的老板娘认得她，一边杀鱼一边搭话："陈老师，今天这条鱼新鲜，清蒸最好。
"陈静笑笑，心里却在盘算着晚上的时间：蒸鱼要八分钟，炒两个青菜，再烧个汤，
米饭已经在电饭煲里预约好了。等赵建国喝完酒回来，刚好能吃上热饭。她没想到的是，
今天等待她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暴。赵建国已经在家了，脸色阴沉地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扔着一个揉皱的纸团——是明轩女朋友小雅落下的购物小票。"你看看！
"赵建国把纸团扔到她面前，"一条裙子一千八！这种败家女人，明轩要是娶了她，
咱们家迟早被她败光！"陈静弯腰捡起小票，轻声说："年轻人爱美很正常……""正常？
"赵建国猛地站起来，"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她一条裙子就一千八！
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找这种女朋友！"这话太过荒谬，
连在房间打游戏的明轩都听不下去了，开门出来："爸，你少说两句。
小雅花的是她自己的钱！""我说错了吗？"赵建国像是找到了发泄口，声音又提高八度，
"要不是你妈整天忙工作，不多管管你，你能找这种女朋友？我下岗的时候，
她要是多关心我一点，我能变成现在这样？"又来了。每次喝酒，
他都要把下岗的责任推到她身上。三年前国企改制，整个部门都被裁撤，跟她有什么关系？
陈静默默系上围裙，开始处理那条鱼。刀刃与砧板碰撞出规律的声响，她用力刮着鱼鳞，
仿佛在刮掉心头的什么东西。鱼鳃要掏干净，不然会发苦；鱼腹内的黑膜要撕掉，
不然会腥；鱼身上要划几刀，方便入味……她想起今天学生作文里的一句话："我妈妈常说，
女人首先要做自己，然后才是妻子和母亲。"可她呢？她是谁？
除了赵建国的妻子、明轩的母亲、学生的老师，陈静自己还剩下什么？晚饭时，
赵建国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从明轩的女友说到陈静的教学工作，再说到菜咸了汤淡了。
明轩早早扒完饭，躲回房间打游戏去了。陈静默默吃着饭，
突然打断他："我下周可能要加班，评职称要准备材料。"赵建国愣了一下，
随即更加愤怒："加班？家里怎么办？谁做饭？谁打扫？你就知道想着你自己！
"陈静放下筷子，看着他的眼睛："这个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反驳他关于家务的指责。赵建国显然没料到她会顶嘴，怔了片刻，
才恶狠狠地说："反了你了！"那一晚，
陈静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完厨房就去给赵建国放洗澡水。她早早洗漱完，坐在书桌前备课。
实际上，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打开手机，点开闺蜜李梅的朋友圈。
最新一张照片是在撒哈拉沙漠，李梅穿着鲜艳的红裙，在夕阳下张开双臂，
笑容灿烂得刺痛了她的眼睛。配文是："五十三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大学时，
李梅总说："静静，你比我聪明，比我有才华，你该去看看更大的世界。"那时的她，
确实有过很多梦想。她想当作家，想出书，想环游世界，想活出精彩的人生。
可后来她遇到了赵建国，他热烈的追求让她以为找到了归宿。再后来有了明轩，
生活的重心彻底转移。她最终选择了一个看似安稳的世界，然后在这个世界里，
一点点失去了自己。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二十年前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她抱着三岁的明轩，依偎在赵建国身边，笑容温婉。那时的她，
真的以为这就是幸福的模样。现在想来，那不过是被驯化后的温顺。窗外下起了雨，
雨点敲打着玻璃，像是某种启示。
陈静忽然想起今天在语文课本里教到的一句诗："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她的铁马冰河，又在哪里？周末，赵建国的怒气不但没有消散，
反而因为另一件事达到了顶点。明轩的女朋友小雅今天正式来家里做客。
陈静从早上就开始准备，打扫卫生，采购食材，精心设计了菜单。
她做了油焖大虾、红烧排骨、清蒸鲈鱼，还有几个拿手小炒，摆了满满一桌子。
小雅是个活泼的姑娘，嘴很甜，一口一个"阿姨"叫得亲切。明轩看起来也很高兴，
不停地给女友夹菜。然而赵建国从始至终板着脸。饭后，小雅刚告辞，他就爆发了。
"我早就说了，该去饭店！你非要在家里做！"赵建国摔了筷子，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这种家常菜，让人家怎么看我们？存心让我在儿子女朋友面前丢脸！"陈静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子收拾碎瓷片。指尖被一块锋利的碎片划了一道小口，渗出血珠，
她也浑然不觉。明轩也埋怨她："妈，你也真是的，知道小雅要来，就不能做点精致的菜吗？
这下好了，小雅肯定觉得咱们家特别寒酸。"那一刻，陈静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倦怠。她看着儿子年轻而自私的脸，
看着丈夫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家里，
她所有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所有的辛苦都不值一提。她一言不发，转身走进储物间，
"砰"地一声关上门，把赵建国后续的咆哮关在门外。储物间很小，只有几平米，
堆满了杂物。
大多是赵建国和明轩不用的东西——旧高尔夫球杆、过时的音响设备、明轩小学时的玩具。
她的物品很少，只有一个角落放着她的旧物。最里面，有一个落满灰尘的檀木盒子。
她记得这个盒子，是外婆传给母亲，母亲又传给她的。外婆说，这是女人的"梦想宝盒"。
嫁过来时，她特意把它带来了，却从来没有打开过。赵建国曾经好奇想打开看看，
被她难得强硬地拒绝了。后来这个盒子就被遗忘在储物间的角落，一忘就是二十年。
鬼使神差地，她拂去厚厚的灰尘，打开了那个雕着缠枝莲纹的盒盖。
一股樟木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时光的味道。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彩色照片。
照片已经有些褪色，但依然能看清上面的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
站在学校的领奖台上，手里捧着"全国大学生文学奖"的奖杯，笑容明亮，
眼神里满是星光和自信。那是大三的她。为了那个比赛，她熬了整整一个月的夜，
写下那篇《女性的河流》，从上千份作品中脱颖而出。照片下面，是一本厚厚的剪报。
她年轻时发表的文章，全都工工整整地剪贴在上面。
散文、诗歌、书评……发表在市报、省刊，甚至还有一篇登上了《读者文摘》。
她几乎都忘了，自己曾经这样热爱写作，曾经有过这样喷薄的表达欲。
一沓泛黄的信纸滑落出来。是情书，来自不同的男生。最上面那封，
写着她至今难忘的话："陈静，你像一只该翱翔天际的鹰，请不要为了任何人收起翅膀。
如果你愿意，我愿化作长风，陪你看尽世间风景。"写信的男生后来去了美国，
听说现在已经是知名学者。而她终究还是收起了翅膀，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家，
甘心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最底下是一本笔记本，扉页上娟秀的字迹写着："梦想清单"。
世界的好奇心· 四十岁前学会一门外语· 写一本长篇小说· ……笔记本后面全是空白。
她的梦想，停留在二十五岁之前。陈静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页页翻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