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墟·顽童
这不是前世缠绵病榻心如死灰的钝痛,也不是抄家时皮开肉绽的鞭笞之痛。
是一种蛮横的撕裂感,就像是要把灵魂从某个粘稠的深渊里硬生生拽出来,再粗暴地塞进一个过于狭小稚嫩的容器里。
贾宝玉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呕吐。
眼前是晃动模糊的光影,夹杂着妇人们焦急又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哥儿醒了!
哥儿醒了!
阿弥陀佛!”
这声音……是祖母房里的大丫头鸳鸯?
还有袭人?
不,这声线更年轻,带着未经世事的清脆。
他努力聚焦视线。
映入眼帘的是极其熟悉的场景——荣国府贾母上房那顶绣着百子千孙的猩红帐幔顶。
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奶糕和上好锦缎混合独属于贾母房中的暖腻气息。
这场景,这气息,属于他遥远的童年!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额角,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是一只肉乎乎、***嫩、带着几个小窝窝的……婴儿的手?!
“宝二爷,您可吓死老祖宗了!”
一张满是关切尚显圆润的脸庞凑近,是幼年版的袭人,眼中含着真实的泪花,“您睡梦里魇着了?
哭喊得那样厉害,还浑身滚烫……”贾宝玉,此刻这具躯壳里装载的是经历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看尽了世态炎凉最终悬崖撒手归于青埂峰,那个残缺灵魂的全部记忆与彻骨之痛。
他重生了,回到了生命之初,回到了这锦绣堆还未开始朽烂,悲剧尚未启幕的襁褓之年!
巨大的荒谬感和狂喜瞬间淹没了他。
林妹妹!
祖母!
大观园!
那些凋零逝去被碾碎的美好……都还在!
都还来得及!
“林……林妹妹……”他喉咙里发出嘶哑不成调的呼唤,带着前世刻骨的思念和急迫。
这声音听在旁人耳里,却只是婴儿无意识的咿呀。
“瞧瞧,哥儿才多大点,就知道惦记妹妹了?”
贾母被众人簇拥着,心疼又好笑地将他从奶娘怀里接过来,搂在臂弯。
那温暖带着檀香和慈爱的怀抱,瞬间击中了宝玉内心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地方。
前世祖母弥留之际枯槁的手,与此刻温暖丰腴的手臂重叠,莫名的酸楚几乎让他再次落泪。
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
“老太太,哥儿怕是梦魇未消,惊着了。”
王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异常的表现。
宝玉的目光扫过母亲年轻许多,尚不见太多愁苦的脸,心中却划过她日后念佛持斋,暮气沉沉的身影。
再看向旁边侍立的赵姨娘,那眼底深处藏不住过早显露的算计与阴郁,让他心头一凛。
还有凤姐,此刻还带着几分新妇的明媚,正伶俐地逗弄着他,笑语晏晏。
谁能想到日后“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完整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刷着他稚嫩的神经。
他不仅记得所有人的结局,更记得那些导致结局盘根错节的因果:家族的奢靡无度,子弟的纨绔无能,官场的倾轧,经济的亏空,还有那深宫中元春姐姐无声的挣扎与最终的牺牲……这一切,绝非仅仅改变一两件事就能挽回的洪流。
历史的巨轮,带着封建末世不可逆转的腐朽惯性,碾碎一切试图阻挡的微尘。
他预知一切,但这预知本身,就是一座沉重的大山。
“玉儿乖,不怕不怕,有老祖宗在呢。”
贾母轻轻拍着他,转头吩咐,“去,把林姑娘抱来给宝玉瞧瞧。
他俩投缘,见了面哥儿兴许就安稳了。”
“林妹妹!”
宝玉心中狂喊,小小的身体挣扎着向门口望去。
弥补遗憾的机会,就在眼前!
他要救她!
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当奶娘抱着一个裹在粉红襁褓里同样玉雪可爱的小女婴走近时,宝玉狂跳的心却瞬间沉了下去。
这不是记忆中的林黛玉!
这是……探春?
还是惜春?
年龄不对!
时间不对!
“老太太,林姑娘?
您说的是姑苏林姑爷家的小姐?”
鸳鸯在一旁轻声提醒,“林姑爷家的小姐,算起来,比宝二爷还要小上两岁呢。
这会儿怕是还没断奶,远在扬州呢。”
轰!
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宝玉瞬间僵住。
他重生的时间点,远早于林黛玉进京!
他甚至还没抓周!
林妹妹此刻还在扬州,在她父母膝下承欢,离那场改变她命运的父母双亡之灾,还有好几年!
巨大的无力感袭来。
他空有前世记忆,通晓未来种种,却困在这具婴孩的躯壳里,口不能言,足不能行,连最基本的时间线都与他设想的大相径庭。
他连林妹妹的面都见不到,谈何保护?
谈何弥补?
弥补的代价,首先竟是漫长无能为力的等待。
这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酷刑,每一刻都提醒着他,悲剧的齿轮尚未转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向那个既定的深渊入口。
“呜……”绝望和挫败感让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在贾母等人听来,是受了惊吓的委屈,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灵魂深处发出对命运第一声徒劳的呐喊。
代价初显:他拥有完整记忆,却失去了行动的时机和能力。
他迫不及待要拯救,却发现自己被困在时间牢笼的最底层。
新问题涌现:蝴蝶效应尚未展开,但时间线的错位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
他提前几年知道了黛玉的命运,这漫长的几年里,他能做什么?
他能改变远在扬州的林家命运吗?
以什么身份?
一个孩童?
他的任何异常举动,都可能被当作妖孽或魔怔,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伤害。
宿命的阴影:他拼命想抓住林妹妹,却连她的影子都够不到。
这强烈的无力感,正是那历史必然性的第一次冰冷接触。
它似乎在嘲弄:纵使你知晓一切,又能如何?
抓周礼很快到了。
荣禧堂内张灯结彩,各色物件琳琅满目:笔墨纸砚、金银元宝、算盘账册、胭脂水粉、小弓小箭……还有一串佛珠,一方官印。
贾府上下齐聚一堂,目光都聚焦在贾母怀中那个穿着大红百福袄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身上。
王夫人紧张地攥着手帕,目光紧紧锁在书本和官印上。
贾政虽板着脸,眼底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贾母则笑呵呵地,只盼孙儿抓个有趣玩意儿便好。
宝玉被放在铺着大红毡毯的桌上。
他看着眼前这些决定他“前程”的象征物,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
前世,他抓了脂粉钗环,惹得父亲不喜,也似乎预示了他一生“于国于家无望”的命运。
这一世呢?
他该抓什么?
抓书本官印讨父母欢心赢得家族资源,为日后拯救黛玉和家族铺路吗?
这似乎是理智的选择。
但这难道不是对他前世灵魂最大的背叛吗?
那个厌恶仕途经济,鄙夷禄蠹的宝玉,难道要为了弥补遗憾,就彻底变成自己曾经最憎恶的样子?
弥补的代价,难道首先是自我的湮灭?
他小小的手在物件上空停顿。
众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王夫人几乎要喊出声:“抓书!
抓印!”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一刻,宝玉的目光掠过那些象征功名利禄的冰冷物件,最终,落在了一盒胭脂,和一只制作精巧用通草编成栩栩如生的蝴蝶上。
前世,他抓了脂粉,是懵懂的本性。
今生,他看到了胭脂旁那只蝴蝶。
那蝴蝶,像极了春日大观园里,在潇湘馆竹影间翩跹的精灵,像极了……林妹妹的魂。
心中剧痛与至柔交织。
他伸出小手,无比坚定的一手抓住了那盒胭脂,一手紧紧攥住了那只通草蝴蝶!
“啊!”
满堂哗然。
王夫人脸色煞白,贾政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
贾母的笑声也带了几分尴尬:“这孩子……还是这般爱花儿粉儿的……”凤姐赶紧打圆场:“哎哟,咱们宝兄弟将来定是个知情识趣懂得怜香惜玉的风流人物!
瞧瞧,连抓的蝴蝶都这么别致!”
宝玉紧紧攥着冰冷的胭脂盒和那只轻飘飘的蝴蝶,对周围的失望、嘲讽、打趣置若罔闻。
他看着父亲怒气冲冲的背影,看着母亲失望的神情,心中一片悲凉与决绝。
代价他己选择承受。
他放弃了迎合世俗期望以换取资源的捷径。
他选择了忠于自己的本心,哪怕这会让他在这个家族里处境更加艰难。
他选择了那只蝴蝶——那是林妹妹的象征,是他重生的唯一执念,是他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微弱火苗。
他抓住的不是玩物,是他此生注定要背负的枷锁与救赎。
新问题如山压下:得罪了父亲,他在贾府获取资源的难度陡增。
他“于国于家无望”的标签,在今日之后,只会被打得更牢。
未来的路,将更加荆棘密布。
窗外,一阵寒风卷过,吹落了庭院里早开的几瓣梅花,打着旋儿飘落。
那残红,刺目地映在宝玉漆黑的瞳孔里。
宿命的循环感,在这一刻,无比清晰。
他似乎又看到了“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谶语在虚空浮现。
纵然重来,纵然他抓住了蝴蝶,那漫天凋零的命运,真的能改变吗?
这抓周,仿佛是他与命运签订的第一份带着血色印记的契约——他执意要逆天改命,而命运,正冷笑着等待收取它高昂的代价。
他攥紧了手中的蝴蝶和胭脂。
前世的雪,仿佛落进了今生的眼睛。
这场以弥补为名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第一滴血,己在他稚嫩的掌心渗出——那是他亲手撕裂“懂事”伪装所付出的代价。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扬州的方向。
林妹妹,等我。
哪怕此身成灰,此路成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