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稚语·惊雷
下人们私下议论,这位衔玉而生的哥儿,怕真是个只爱脂粉的“痴顽种子”,连老爷都气得不轻。
王夫人面儿上强撑着体面,背地里却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对宝玉的看顾愈发严紧,连奶娘和丫头们都被耳提面命,务必拘着哥儿“走正途”。
宝玉却浑不在意。
他如同一只蛰伏在精美鸟笼里的金丝雀,身体被禁锢在稚龄的躯壳里,灵魂却在焦灼地燃烧。
完整的记忆是沉重的镣铐,也是唯一的武器。
他清晰地记得林黛玉进京的时间——大约在他六、七岁光景,也就是几年后。
而林妹妹父母双亡的悲剧,发生在黛玉进京之前!
扬州,那个遥远此刻他鞭长莫及的地方,才是悲剧的源头!
“扬州……林如海……巡盐御史……” 这些名字在他心中反复出现。
林如海清正,但盐政乃天下第一肥缺,也是漩涡的中心。
他记得林如海是病逝,可能是官场的事事菲菲积劳成疾,又或是有人暗中作祟?
前世他懵懂无知,只知黛玉孤苦,今世细思,只觉那平静水面下暗流汹涌。
他必须做点什么,在悲剧发生之前!
然而,一个连路都走不稳话都说不利索的孩童,如何能插手千里之外的朝廷命官之事?
首接向父亲或祖母进言?
只会被当作疯言疯语,甚至引来更严密的看管和猜疑。
行动的代价,首先就是暴露自身的“异常”。
在这个时代,“妖孽”、“邪祟”的标签足以将他彻底毁灭,更别提救人了。
他需要一个能替自己,一个能将他“孩童无意之语”转化为有效信息的人。
需要一个在贾府有足够分量、心思又足够敏锐、且对林家有关切之情的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王熙凤身上。
这位琏二嫂子,此刻正春风得意,协理着荣国府大小事务,心思玲珑,手段泼辣,更与王夫人(她姑妈)关系紧密。
最重要的是,贾敏(林黛玉之母)是贾母最疼爱的女儿,是王夫人的小姑子,王熙凤作为王夫人的内侄女兼侄媳,天然与林家有着一层不算近但也不算远的亲戚关系。
而且,凤姐重利,却也重“势”,若能让她意识到林家的重要性和潜在的风险,或许能借她之手,传递一些“警示”。
机会,很快来了。
这日是巧姐的百日宴。
荣庆堂内花团锦簇,珠环翠绕。
女眷们欢声笑语,宝玉则被奶娘抱着,坐在贾母身边,安静地玩着一个精巧的九连环,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江南的风物上。
薛姨妈正笑着说起薛家在金陵的铺子新到的上好云锦。
贾母听了,面露追忆之色:“江南……是好地方啊。
我那敏儿在扬州,前些日子来信,还说那里景致虽好,到底湿气重了些,玉儿身子弱,总有些咳嗽……” 提到爱女和未曾谋面的外孙女,贾母的语气带上了几分黯然和挂念。
王熙凤何等机灵,立刻接话:“哎哟,老祖宗您就放心吧!
林姑爷官声清正,姑太太又是最会调理人的,林妹妹定是好好的。
我前儿还听太太念叨,说等林妹妹大些,必要接进京来给老祖宗瞧瞧呢!
到时候啊,咱们府里可就真真热闹了!”
她一番话,既抚慰了贾母,又捧了王夫人,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宝玉的心却揪紧了。
咳嗽!
林妹妹的宿疾,竟在襁褓中己显端倪!
而祖母的担忧,正是切入的良机!
他放下九连环,忽然伸出小手指着薛姨妈身上那件鲜艳的云锦衣裳,用最天真无邪吐字尚有些奶气的童音,清晰地说道:“花花……好看……像……像扬州……” 他故意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想,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小脸皱起来,带着点害怕的样子,“扬州……水……黑黑的……船……沉了……爹爹怕怕……”他说的“爹爹”,自然是指贾政。
但这话内容却石破天惊!
满堂的笑语瞬间凝固。
“扬州水黑黑的?
船沉了?”
王夫人脸色一变,看向宝玉,“哥儿,你胡说什么呢?
谁跟你说的?”
她第一反应是哪个下人乱嚼舌根,教坏了孩子。
贾母也皱起眉头:“宝玉,这话可不能乱说。
扬州是繁华之地,运河畅通,哪里来的黑水沉船?”
王熙凤的眼神却猛地锐利起来,就像看到猎物的老鹰。
她飞快地扫过宝玉那张懵懂又带着点惧意的小脸。
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若非真听人提过,怎会凭空编出“扬州”、“黑水”、“沉船”这些具体又带着不祥意味的词?
而且,指向性如此明确——林姑爷就在扬州,管的就是盐政漕运!
盐政、运河……“黑水”、“沉船”……这隐喻的是什么?
是官场倾轧?
是有人要翻船?
宝玉赌的就是王熙凤的这份多疑和联想!
他利用孩童身份,说出模糊不清的“梦境”或“听来的话”,将“扬州”、“水黑”、“沉船”这几个充满暗示性的碎片抛出来。
在成年人,尤其是王熙凤这样精于世故的人耳中,这就不再是童言无忌,而是某种“不祥之兆”或“隐秘风声”的折射!
尤其结合贾母刚刚提及的林家母女,这信息立刻就有了指向性!
宝玉装作被母亲和祖母的严厉吓到,小嘴一瘪,“哇”地哭起来,一头扎进贾母怀里,小身子瑟瑟发抖,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怕怕……水黑黑……沉了……爹爹书房……画上……” 他故意把“爹爹书房”和“画上”也混进去,暗示信息的来源可能与贾政书房里看到的某些舆图或公文有关(虽然贾政不可能给他看),进一步增加混乱感和可信度,也给自己留下解释(或甩锅)的余地。
贾母心疼孙子,连忙搂住哄着:“好了好了,不怕不怕,定是哪个糊涂奴才在你跟前胡吣了!
回头查出来,看不揭了他的皮!”
她虽然训斥,但宝玉那恐惧的模样不似作伪,那句“爹爹书房画上”也让她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政儿书房里有什么关于扬州不好的消息?
政儿最近是提过盐政积弊甚重……王夫人脸色铁青,一边安抚宝玉,一边厉声吩咐周瑞家的:“去!
把哥儿房里近身伺候的都给我叫来!
仔细查问,是谁在哥儿跟前嚼这些有的没的,吓着了哥儿!”
唯有王熙凤,没有立刻去查问下人。
她端起茶盏,借着热气掩饰眼中闪烁的精光。
她看着在贾母怀里抽噎的宝玉,心中念头急转:这孩子的话,是巧合?
还是……真有蹊跷?
若只是下人胡说,为何偏偏是扬州?
偏偏是水黑沉船?
若真有其事……这消息是从哪里漏出来的?
老爷书房?
还是……外面?
林家姑爷……莫非真要大祸临头?
弥补的代价在此刻凸显: 宝玉成功地将“扬州有险”的信号传递了出去,并且精准地引起了王熙凤的高度警觉。
但他付出的代价是:1. 自身的“异常”被放大:他被认定是听了“不祥之言”而受惊,王夫人对他的看管只会更严,行动更不自由。
2. 牵连无辜:他房里的丫头婆子,尤其是近身伺候的袭人、奶妈李嬷嬷等人,必然要遭受严厉盘查甚至责罚。
3. 种下猜忌的种子:贾母和王夫人心中都因他那句“爹爹书房画上”而对贾政那边产生了疑虑。
王熙凤更是将“林家”、“风险”和可能的“***”联系在了一起。
宴会不欢而散。
当夜,宝玉躺在床上,听着外间隐约传来周瑞家的审问丫头们的严厉声音,以及袭人低低的辩解和啜泣,心中如同刀绞。
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为了一个目标(拯救黛玉),他正在主动有意识的伤害身边无辜的人。
袭人前世忠心耿耿,最终却落得个“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的结局。
今生,他竟亲手将她推向了第一波责难。
“对不起……”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呢喃,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
新问题如影随形:王熙凤会如何解读和利用这个信息?
她会真的关心林家的安危吗?
还是会以此为契机,从中谋取什么利益?
他的警告,最终会加速灾难,还是延缓?
他无法掌控。
几天后,宝玉敏锐地察觉到府里气氛的微妙变化。
王熙凤往王夫人房里跑得更勤了,两人关起门来说话的时间也长了。
偶尔能听到只言片语,什么“盐引”、“漕粮”、“甄家似乎也……”。
贾母那里,王熙凤也拐弯抹角地提过几次,说南边有管事回来,提起运河今年雨水多,行船需格外小心,又说什么“盐场灶户苦,怕生事端”,言语间总是不经意地往扬州方向引。
终于,一日午后,贾母在暖阁里歇息,王熙凤一边给她捶腿,一边仿佛闲聊般说道:“老祖宗,说起来,姑太太在扬州也有些日子了。
那边湿气重,林妹妹又娇弱,总让人放心不下。
前儿我恍惚听太太提了一句,说想接,又怕孩子太小路上折腾。
如今眼看入冬了,运河虽未封,但听说上游有些地方水情复杂,暗流也多,行船更需稳妥。
咱们府上在江南的旧人不少,不如……先打发两个极稳妥懂医理的嬷嬷,带上些京里上好的温补药材和祛湿的物件,坐官船先去扬州瞧瞧姑太太和林妹妹?
一来表表咱们的心意,二来也能亲眼看看那边情形,回来也好给老祖宗和太太报个实信儿,大家安心。
等开了春,天暖和了,再接林妹妹进京,岂不更稳妥?”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亲戚情分,又显得思虑周全,更暗合了“水路不稳需谨慎”的由头。
贾母本就思念女儿外孙女,听了凤姐的话,觉得在理,连连点头:“凤哥儿虑得是!
是这个理儿!
玉儿身子要紧,路上万万不能出差池。
就依你说的办!
挑两个老成知礼又懂些药理的嬷嬷,备厚礼,坐咱们自家的官船,稳稳当当地去!
见了敏儿和玉儿,就说我想她们,让她们千万保重身子!”
王熙凤笑吟吟地应下:“老祖宗放心,包在我身上!
定挑顶顶稳妥的人去!”
宝玉在一旁榻上安静地翻着画册,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成功了!
他借王熙凤的势,借贾母的爱,那两个嬷嬷,就是他的眼睛和耳朵!
她们的存在,至少能对林府形成一定的照看和威慑。
更重要的是,她们能带回关于林如海夫妇和林黛玉健康状况的第一手信息!
这是弥足珍贵的时间窗口!
然而,狂喜只是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王熙凤临走前,那看似不经意瞥向他的一眼,眼神复杂难辨。
有探究,有审视,甚至有一丝……了然?
仿佛在说:哥儿,你递过来的刀,我用了,但这刀柄上沾了谁的血,可就不一定了。
历史的必然性,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冬云,沉沉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