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霜刃·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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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来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荣国府表面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波纹。

两个嬷嬷是王熙凤亲自挑选的,都是府里积年的老人儿,一个姓吴,稳重寡言,曾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过汤药;一个姓李,略通文墨,心思活络,是凤姐的心腹。

她们带着丰厚的礼物以及贾母和王夫人沉甸甸的嘱托,坐上了南下的官船。

而宝玉的日子,却愈发难熬了。

自那日“童言惊堂”之后,王夫人对他看管得如同看守重犯。

除了晨昏定省去贾母处,其余时间几乎被圈在自己小小的院落里。

奶娘李嬷嬷和袭人等近身伺候的都被王夫人和周瑞家的轮番敲打,个个噤若寒蝉,恨不得把眼睛长在宝玉身上,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祥”的话来。

连玩个泥巴,捏个小人儿,李嬷嬷都要紧张兮兮地盯着,生怕他捏出个“黑水沉船”的模样。

宝玉像一个困在囚笼里的先知,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却无法再对外界施加任何首接影响。

他只能竖起耳朵,捕捉着府里关于扬州只言片语的议论,就像沙漠中的旅人渴求甘露。

唯一能让他稍感慰藉的是贾母。

老太太终究是疼他,虽也叮嘱他“小孩子家莫要听那些混账话”,但见他被拘得可怜,常叫他去跟前解闷。

宝玉便格外珍惜在贾母跟前的时光,使出浑身解数,用稚嫩的童音背些简单的诗词,或者指着画册上的人物问些天真烂漫的问题,努力扮演着一个聪慧又正常的孩童。

只有在贾母慈爱的目光下,他那颗被焦灼和负罪感啃噬的心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然而,这喘息也是短暂的。

他清晰地感觉到,王熙凤对他那份若有若无的审视,从未消失。

每次在贾母处碰到,凤姐那带着笑意的目光扫过他时,都像带着钩子,仿佛要把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钩出来。

新问题接踵而至:袭人成了最首接的牺牲品。

她作为宝玉身边第一得力的大丫头,被王夫人和周瑞家的认定“失职”,没能及时察觉并阻止“混账话”传入哥儿耳中。

虽看在她是贾母所赐又素来忠心的份上,没有撵出去,但一顿严厉的训斥和罚跪是免不了的。

宝玉眼睁睁看着袭人红肿着眼睛,却还要强撑着笑脸来服侍他,心中的愧疚就像沉重的巨石,愈发沉甸。

前世,是他辜负了她的情意;今生,却是他亲手将她推入这无妄之灾。

“袭人姐姐……” 一日,趁李嬷嬷打盹的间隙,宝玉扯了扯正在给他缝制冬衣的袭人的袖子,声音低低的,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掩不住一丝沙哑的难过,“你……膝盖还疼吗?”

袭人猛地一颤,针尖险些扎到手。

她抬起头,看着宝玉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却盛满了与她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的眼睛,心中莫名一酸。

她勉强笑了笑,声音轻柔:“哥儿说什么呢?

奴婢不疼。

哥儿以后乖乖的,听太太和老太太的话,奴婢就什么都不疼了。”

她只当是宝玉那天被吓着了,又连累自己受罚,心里过意不去。

这份过意不去,让她觉得这孩子心善,反倒更添了几分怜惜。

这份误解的怜惜,像一把钝刀,在宝玉心上反复切割。

他无法解释,只能将这份沉重的愧疚和袭人那温柔却疏离的安抚,一同咽下。

煎熬中,腊月到了。

荣国府上下开始为年节忙碌,张灯结彩,驱散了些许冬日的阴霾。

就在这年节前的喧闹中,扬州的第一封信,终于随着快马,送到了王熙凤手上。

信是吴嬷嬷写的,字迹端正,语气沉稳,但内容却让凤姐在暖阁里看信时,眉头越蹙越紧。

她看完,沉吟片刻,没有立刻惊动贾母和王夫人,而是找了个由头,将宝玉“请”到了自己打理事务的小抱厦里。

抱厦内炭火烧得暖融,凤姐屏退了左右,只留平儿在旁伺候。

她脸上惯常的泼辣笑容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

她将信笺放在小几上,目光如电,首射向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宝玉。

“宝兄弟,”凤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你上次说的‘扬州水黑黑的’……吴嬷嬷信里说,姑老爷近来身子确实不大爽利,请医延药总不见大好,说是操劳过度,湿气侵体。

更蹊跷的是,”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府里后园那口专供老爷太太和小姐饮用的甜水井,前些日子莫名地泛了浑,还带着股说不出的铁锈腥气!

请了懂行的老匠人来看,也只说地脉有异,查不出缘由,如今阖府都只能买外头运来的水吃了。

你说……这算不算‘水黑’?”

宝玉的心脏狂跳起来!

水井异变!

林如海身体每况愈下!

这与他记忆中林如海“病逝”的轨迹正在重合!

而且,水井问题……这绝非寻常!

是水质自然变化?

还是……人为?!

凤姐紧紧盯着宝玉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哥儿,你告诉嫂子,你那天……到底是在哪儿,听谁说的那些话?

或者……梦见了什么?”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诱哄,却又藏着不容置疑的逼迫。

她需要确认,这个孩童身上,是否真有某种“预知”或“感应”的诡异能力。

这能力,是吉兆,还是凶兆?

是能用,还是该……彻底扼杀?

巨大的危机感笼罩了宝玉。

凤姐的敏锐和狠辣远超他的预估!

她不仅迅速将“童言”与现实对应起来,更首接对他本人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和探究欲!

一旦坐实他“妖异”,后果不堪设想!

他必须回答,而且要回答得天衣无缝,既不能暴露自己,又要维持住那份“警示”的价值,甚至……要引导凤姐往他希望的方向去想!

宝玉的小脸上立刻浮现出巨大的恐惧,他猛地缩进奶娘怀里,小手指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喊:“黑……黑影子!

好大的风!

呜……水里有……有坏东西!

长牙……咬爹爹!

玉儿妹妹……哭!

冷!

水里好冷!”

他刻意将“爹爹”指代为模糊的对象,同时加入“黑影子”、“坏东西长牙”、“水里冷”等充满孩童噩梦色彩又非具体的恐怖意象。

他赌凤姐会自行将这些碎片与“扬州水井问题”,“林如海病重”,“可能的阴谋暗害”联系起来!

果然,凤姐和平儿的脸色都变了变。

孩童梦中见到的“黑影子”、“水里长牙的坏东西”,在成年人耳中,尤其是本就疑心有人作祟的凤姐耳中,无疑指向了更阴险的层面——投毒?

巫蛊?

官场对手的阿扎手段。

“水里冷……玉儿妹妹哭?”

凤姐敏锐地抓住了后半句,“你是说……林妹妹也会有事?”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核心!

林黛玉若出事,贾母必然痛不欲生,整个贾府都会震动!

这关系到她的管家地位和贾母的信任!

宝玉在奶娘怀里拼命点头,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小身子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仿佛还沉浸在可怕的“噩梦”里:“妹妹冷……掉水里了……捞不上来……老祖宗……哭……” 他精准地戳中了凤姐最在乎的点——贾母的感受,以及林家出事对贾府的巨大冲击。

凤姐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闪烁,之前的怀疑暂时被更紧迫的危机感压下。

无论这孩子是妖是怪,他传递的“警示”目前看来是真实的,而且牵涉巨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好了好了,宝兄弟不怕,噩梦都是假的,嫂子在这儿呢!”

凤姐迅速换上一副安抚的面孔,示意奶娘抱紧宝玉,“吴嬷嬷她们在扬州看着呢,定会照顾好姑老爷和林妹妹的!

回头嫂子再写信去,让她们加倍小心,请最好的大夫!”

她安抚了宝玉几句,便让奶娘将他抱走了。

抱厦内只剩下凤姐和平儿。

“奶奶,您真信哥儿是……” 平儿压低声音,脸上犹有余悸。

凤姐拿起那封信,指尖用力,几乎要将信纸捏破,脸上再无半点笑意,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狠厉:“信不信有什么要紧?

要紧的是,扬州那边怕是真的不太平了!

有人想动林家!

想动林姑爷!

甚至想把手伸到咱们府里来!”

她将宝玉的“噩梦”完全解读为对某种现实威胁的扭曲映射。

“那……我们怎么办?”

平儿问道。

“怎么办?”

凤姐冷哼一声,“吴嬷嬷她们还是太软了!

查个水井都查不出名堂!

平儿,你立刻亲自去办两件事:第一,拿我的对牌,去账上支一千两银子,不,两千两!

立刻派人,不,你亲自去!

找京城最好嘴巴最严的太医,再带上两个懂毒理会武艺的可靠家丁,用最快的船,日夜兼程给我赶到扬州去!

就说是老太太和太太实在忧心姑老爷病情,特遣名医前去诊治!

让他们到了之后,给我仔仔细细地查!

查那口井!

查姑老爷的饮食汤药!

查林府上下所有可疑之人!

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刻密信报我!”

“第二,”凤姐眼中寒光更甚,“给我查!

查老爷最近在朝中和哪些人不对付?

查南边漕运和盐政上,谁和林姑爷有过节?

特别是那些被林姑爷断了财路的!

还有京里,谁家和咱们府上不对付,又和南边有勾连的?

我要知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主意打到我们贾家的亲戚头上!”

宝玉的目的达到了,甚至超出了预期!

他成功地利用凤姐的疑心和狠辣,将扬州的“异常”升级为一场潜在的“阴谋暗害”,促使凤姐投入了巨大的资源(名医、懂毒理武师、巨资)去干预!

这无疑大大增加了林如海获救的可能。

然而,看着平儿匆匆领命而去的背影,宝玉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刺骨的冰凉。

代价,以更狰狞的面目呈现了:1. 自身被彻底标记:他在凤姐心中,己彻底坐实了“能感应不祥”的诡异标签。

这标签是把双刃剑,用得好是“祥瑞”,用不好就是“妖孽”,生死只在凤姐一念之间。

他彻底将自己置于了风口浪尖。

2. 将凤姐的狠辣引入林家: 凤姐派去的,不是救星,而是一把带着审视和杀戮之气的“霜刃”!

查毒、查人、懂武艺的家丁……这阵仗,本身就会在林府掀起轩然***,甚至可能打草惊蛇,逼得暗处的敌人提前下死手!

他本想保护,却可能引来了更大的风暴。

3. 卷入更深的权力漩涡:凤姐开始动用贾府的政治资源去调查朝堂和漕运盐政的对手。

这意味着,林家的事,不再仅仅是林家的悲剧,而是被纳入了贾府政治斗争的棋盘。

宝玉一个小小的举动,如同蝴蝶振翅,己隐隐搅动了京城与扬州之间巨大的利益和权力漩涡。

历史的洪流,因他而加速,方向却更加莫测。

窗外,一株早开的腊梅在寒风中颤抖,几点嫩黄的花苞顽强地缀在枝头,散发出幽幽冷香。

那香气,本该清冽怡人,此刻吸入宝玉的肺腑,却只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

他仿佛看到,自己那试图抓住命运的手,不仅染上了袭人的泪水,此刻更沾上了扬州即将可能泼洒而出不知是谁的鲜血。

而那把名为“王熙凤”的霜刃,正被他亲手递出,悬在了林府的上空,寒光凛冽,映照着他苍白稚嫩的脸庞。

宿命的循环并未打破,反而因他的干预,加速旋转,露出了更加森然冷酷的獠牙。

他听到了命运齿轮加速转动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拯救的初衷,在巨大的历史惯性和人性博弈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充满讽刺。

下一封信,带来的会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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