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府邸的夜,总是浸在一种死寂的繁华里。红木座钟的钟摆单调地晃,嗒,嗒,嗒,
像是敲在人心尖上。沈清漪坐在偏厅的沙发里,指尖捏着一方苏绣帕子,上面一对鸳鸯,
线头有些散了。她身上是绛紫色的旗袍,料子顶好,却衬得她脸色过于苍白,
像一尊失了香火的瓷观音。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
伴着男人醉后含混的叱骂与女人娇俏的笑语。她指尖一颤,
那散了线的鸳鸯羽毛又被捻出一道毛边。声音一路喧闹着上了楼,踢踢踏踏,
消失在主卧的方向。那是顾擎涛,她的丈夫,这北地九省说一不二的督军,
又带了新的“朋友”回来。她慢慢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院子里,
副官们肃立着,车灯早已熄灭,只有廊下几盏西洋路灯,在地上投出昏黄的光晕。两年了,
自她父亲那个小纱厂濒临破产,将她作为“礼物”送入这深似海的豪门,
做顾擎涛的第三任续弦,这样的夜晚便是家常便饭。起初不是没有过微末的期盼。毕竟,
他是威名赫赫的顾督军,虽年长她十余岁,眉宇间的英气与权势沉淀出的魅力,
足以让任何待字闺中的女子心动。新婚夜,他倒是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掐着她的下巴,
审视货物般看了半晌,嗤笑一声:“沈家……倒是养了个水秀的。”那夜他没有碰她,
只在黎明前,抱着头嘶吼出一个名字——“云晚”。他的第一任妻子,死于难产的那个女人。
从此,“云晚”这两个字,就成了刻在她婚姻墓碑上的咒语。他清醒时对她视若无睹,
醉后便一遍遍呼唤。他带不同的女人回来,有时是舞厅的明星,有时是女学生,
故意让她看见,让她端茶递水。她默默做着,低眉顺眼,像个最称职的管家婆娘。
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和怜悯目光,她只当不见。这督军府是一座金丝笼,她羽翼未丰,
只能蛰伏。空气里还残留着廉价香水的甜腻气味。她松开窗帘,室内重新归于沉闷。
第二天晌午,顾擎涛才从楼上下来,军装笔挺,眉眼间带着宿醉的阴沉。他用早餐时,
沈清漪照例站在一旁布菜。他舀了一勺鸡丝粥,忽然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下月初,
曼丽从法兰西回来。”沈清漪执壶的手稳稳定住,为他斟满豆浆。柳曼丽,
他心头的第二道白月光,也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当年因嫌弃北地苦寒,执意出国追求艺术,
如今竟要回来了。“她身体一向不太好,那边医生也瞧不利索。”顾擎涛放下勺子,
拿起巾帕擦了擦嘴角,动作不疾不徐,“以后她就住在家里,你多费心,把她当亲妹妹照顾。
”他的话理所当然,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沈清漪垂着眼,能看到他锃亮军靴上反射的冷光。
用完早餐,他起身,副官递上军帽和马鞭。走到门口,他像是才想起什么,
从副官手里接过一份文件,随手丢在身旁的茶几上。“这个,你签了。
”沈清漪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白色的封皮,黑色的宋体字——离婚协议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透不过气来。两年来的隐忍,委屈,
以及那早已被磨得薄如蝉翼的希望,在这一刻,被这轻飘飘的几张纸彻底击碎。
她以为早已麻木,此刻却仍有尖锐的痛楚,细密地从心底蔓延开。他看着她瞬间失血的脸,
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嘲讽她的失态,又像是满意她的反应。
“曼丽不喜欢家里有外人,”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今晚加个菜,“签了字,
你还是沈小姐,督军府不会亏待你,该给你的赡养费一分不会少。”客厅里静得可怕,
只有座钟的滴答声。沈清漪缓缓抬起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遮掩地看向她的丈夫。
他的眉眼依旧英俊,却冷硬得像北地冻土。她忽然想起,他似乎从未认真看过她一眼。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拿起那份离婚协议。纸张很轻,却重逾千斤。她没有看内容,
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笔。”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乎平静。副官愣了一下,
看向顾擎涛。顾擎涛挑了挑眉,示意副官递上钢笔。沈清漪接过笔,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缩。她伏在茶几上,在乙方签名处,一笔一划,
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沈清漪。字迹清秀,力透纸背。写罢,她搁下笔,
将协议轻轻推回茶几中央。然后,她抬起头,对着顾擎涛,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怨怼,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
“顾督军,”她轻声说,“祝你得偿所愿。”顾擎涛怔住了。
他预想过她的哭泣、哀求、甚至歇斯底里,唯独没有料到这平静如水的笑容和祝福。
他眉头蹙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和……失落?但他很快压下情绪,冷哼一声,
抓起协议,转身大步离去,军靴踏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像是战鼓擂在人心上。
沈清漪站在原地,听着汽车引擎声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茫。她转身,一步步走上楼梯,
回到那个她住了两年、却从未属于过她的卧室。她没有哭,也没有摔打东西。
只是静静地打开衣柜,取出自己当初带来的那只藤箱。里面的衣物不多,大多是素净的颜色。
她一件件叠好,放进去。首饰盒里,那些顾擎涛或许是为了面子让人送来的珠翠,
她一件未动,连同那枚象征督军夫人的翡翠戒指,一起放在了梳妆台上。最后,她从枕头下,
摸出一枚成色普通的白玉佩。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紧紧攥在手心,
冰冷的玉石渐渐被捂得温热。当天下午,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将沈清漪接出了督军府。
没有告别,没有送行。她坐在车里,看着那栋宏伟森严的宅邸在视野里越来越小,
最终消失不见。她摇下车窗,初夏的风带着花香涌进来,吹散了她鬓角的一丝沉闷。
她去的不是沈家,而是一处隐秘的西式小楼。客厅里,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人背对着她,
正在欣赏墙上一幅油画。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约莫三十五六年纪,
面容不如顾擎涛那般棱角分明,却自带一股儒雅沉稳的气度,唯有一双眼睛,锐利深邃,
仿佛能洞悉人心。江北巡阅使,韩靖川。顾擎军势均力敌的最大政敌。“沈小姐,幸会。
”韩靖川微微一笑,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欣赏,“住处还满意吗?
”“很好,多谢韩先生。”沈清漪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那么,”韩靖川踱步过来,
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诱人的蛊惑,“接下来的戏,沈小姐可想好怎么唱了?
”沈清漪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韩先生想要顾擎涛如何?”“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韩靖川说得轻描淡写,眼底却掠过寒芒。沈清漪轻轻弯起唇角:“那不如,先让他尝尝,
求不得,爱别离的滋味。”半个月后,江北巡阅使韩靖川大婚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
炸响了整个北地政坛。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新娘竟然是刚刚与顾擎涛离婚不久的沈清漪!
婚礼极尽盛大,在戒备森严的韩公馆举行,江北各界名流悉数到场,镁光灯闪烁不停。
沈清漪穿着出自法兰西设计师之手的洁白婚纱,头纱曳地,她挽着韩靖川的手臂,
一步步走过红毯。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幸福,
目光偶尔掠过台下宾客震惊、鄙夷或好奇的脸,平静无波。新房内,红烛高燃。
卸去繁重头饰,沈清漪换上一身正红色锦绣旗袍,坐在梳妆台前,
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长发。韩靖川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他走到她身后,
双手自然地搭上她纤细的腰肢,俯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顾擎涛在宴客厅外站了一个时辰,”他的声音带着笑,低沉而磁性,“脸色铁青,
像是要吃人。”他的手掌微微用力,将她揽得更紧,“夫人,今夜……要不要为夫帮你,
先讨回点利息?”镜子里,映出两人依偎的身影。
沈清漪看着镜中男人带着占有欲和试探的眼神,拿起手边的缂丝团扇,轻轻摇动,
扇面绣着鸳鸯戏水,比她在督军府那方散了线的帕子鲜活得多。她勾起红唇,眼波流转间,
竟有一丝罕见的媚意:“夫君,”她声音软糯,吐出的话却带着冷意,“急什么?
钝刀子割肉,才最疼。”韩靖川凝视着镜中那张清艳绝伦又冷静得可怕的脸庞,
忽然朗声大笑,低头在她颈侧落下一个带着酒意的吻:“好!都听夫人的!”接下来的日子,
沈清漪以韩夫人的身份,迅速在北地社交界崭露头角。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低眉顺眼的督军夫人续弦,而是谈吐优雅、手腕玲珑的韩太太。
她陪伴韩靖川出席各种酒会、慈善晚宴,与各国领事夫人谈笑风生,
协助韩靖川将江北治理得井井有条,声望日隆。而与此同时,顾擎涛的处境却每况愈下。
他与柳曼丽的高调复合并未获得预期的祝福,
反而因柳曼丽挥霍无度、插手军务惹来不少非议。韩靖川在政坛上步步紧逼,几次交锋,
顾擎涛都落了下风,丢了好几个重要的地盘和项目。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
无论在任何场合见到沈清漪,她都像换了一个人,光彩照人,从容自若,对他投去的目光,
无论是愤怒、探究,还是后来难以掩饰的惊艳与悔恨,都回报以疏离而客气的微笑,
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开始失眠,
眼前总晃动着沈清漪当初签下离婚协议时那个平静的笑容,
以及她现在依偎在韩靖川身边巧笑倩兮的模样。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回忆她在家时,
默默为他打理好的一切,那碗总是温度刚好的醒酒汤,
书房里永远整洁有序的文件……那些他曾经视作理所当然甚至不屑一顾的细节,
此刻都变成了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刺着他的心。
而柳曼丽的小性子、无休止的索取和对北地生活的不满,更是让他倍感疲惫。
柳曼丽的身体也的确如顾擎涛所说,越来越差。回国时的风光很快被病痛取代,
她开始缠绵病榻,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请遍了中西名医,都查不出具体病因,
只说是心思郁结,水土不服,需要静养。昂贵的进口药物像流水一样用着,却不见起色。
夏天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过去,秋雨开始连绵。这夜,秋雨滂沱,砸在韩公馆玻璃窗上,
噼啪作响。沈清漪正与韩靖川在书房对弈,她执白子,落子轻缓,却步步暗藏杀机。
韩靖川凝神应对,眼中不乏激赏。副官敲门进来,在韩靖川耳边低语几句。
韩靖川执黑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向沈清漪,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夫人,好戏开场了。
”沈清漪拈着棋子的手指停在半空,抬眼,眸色清冷。韩靖川挥退副官,
慢条斯理地说:“顾督军,此刻正跪在咱们公馆大门外,淋着雨,想见你一面。
”沈清漪眉梢微动,缓缓将棋子落入棋盘某个不起眼的位置。“是么?”她语气平淡,
“雨势不小,顾督军真是……情深义重。”“听说,”韩靖川补充道,观察着她的神色,
“那位柳女士,病得快不行了。洋大夫说了,
需要一味极其特殊的药引——至亲至爱之人的心头血,做引子,方能续命。
”沈清漪执壶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脸上的表情。“至亲至爱?
”她轻轻重复,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顾督军为了他的‘至爱’,
还真是舍得下身段。”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厚重的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外面是漆黑的雨夜,
借着门口路灯的光,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直挺挺地跪在雨幕中,军装湿透,
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正是顾擎涛。雨水冲刷着他的脸,看不清神情,但那姿态,
是前所未有的卑微。沈清漪静静地看着,目光如同窗上冷凝的水雾,没有一丝波澜。
韩靖川走到她身后,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笑意:“夫人心软了?
”沈清漪望着雨夜中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落魄如丧家之犬的男人,许久,
轻轻关上窗帘,隔绝了窗外的一切。她转过身,倚在韩靖川胸前,仰起脸,
唇角弯起一抹极致冰冷又艳丽的弧度。“心头血?”她轻声慢语,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的血,金贵得很。他顾擎涛,配吗?”她顿了顿,眼波流转,看向窗外雨幕的方向,
声音柔得像羽毛,却带着淬毒的寒意。“告诉他,想救他的心上人,可以。”“让他跪着,
进来求我。”雨声哗啦,敲在玻璃上,也敲在公馆外每一个人的心上。韩靖川低笑出声,
胸膛震动,揽着沈清漪腰肢的手臂收紧了些。“夫人好狠的心肠。”话是这么说,
语气里却满是纵容和赞赏。他扬声道:“来人。”守在门外的副官立刻推门而入,
目不斜视:“巡阅使。”“去,告诉外面那位,”韩靖川语气闲适,